长时间伏案工作是胡培兆生活中的常态。（卢明辉摄）

本报记者佘峥

厦大经济学院胡培兆教授26日晚因病辞世，享年84岁。他是一位著名的理论经济学家，我国《资本论》和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研究领域代表人物，一生立志要做中国人自己的经济学。

这位浙江永康人的一生，异常勤奋，被形容为“一年365天都在研究所”，连大年初一也不例外；他也异常鄙夷虚荣，胡培兆曾被内定为影响新中国经济建设的100位经济学家，要他写份自荐，他断然拒绝，在他看来:一个学者哪能推荐自己是“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

因此，很多人认为，这位研究了一辈子价值的经济学家，却没有花心思“经营”自己的价值。

胡培兆的亲人和朋友，将在明天送别他。

坚守真理的“战士”

力排众议以超前理论为市场经济体制开路

胡培兆有许多荣誉，譬如说，1985年设立的孙冶方经济科学奖，是迄今为止中国经济学界的最高奖，胡培兆是第一届获奖者，他也因此从讲师直接晋升为教授；1997年，他被聘请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四届学科评议组，理论经济学评议组的其他成员包括厉以宁等人。

从学术上看，胡培兆立志做中国人自己的经济学。他是经济学界一位勇敢的“战士”。胡培兆认为，学者不应该当“鸵鸟”，凡是现实经济生活中的大问题，就算是爆炸性的，经济学家都不应回避，不能采取鸵鸟式的态度。

他大胆运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破解难题。1979年胡培兆提出和论证了“社会主义经济是建立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虽然这观点现在过时了，但是，在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以前，有重大历史作用。

胡培兆的一些同事说，他认为正确的就一定坚持到底，真理面前绝不妥协。改革开放后，大量引进外资鼓励民营企业发展，有人说资本家又回来了，剥削又开始了，让投资者有后顾之忧。

胡培兆大胆提出，我们不能离开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性质的规律来看进步与腐朽，不能离开客观经济规律的运动趋势来判断是非。从良心和道义看，剥削是不能容忍的。但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容许多种经济成分存在就必须容许一定范围内的适度“剥削”存在。

从1988年开始，胡培兆先后撰写了一系列文章，提出资本等生产要素参与价值分配是合理的，只要各得其所，就不是剥削。后来的实践也证明，胡培兆是正确的。

心存壮志的“语文老师”

被“下放”到老家教书 他悟出人生发展曲线

这位力挽狂澜的理论经济学家曾经是一位中学的语文老师。

1956年，胡培兆考入厦大经济系，如愿成为经济学家、厦大校长王亚南的弟子。1960年毕业分配时，由于成绩优良，胡培兆被保送到复旦大学读研究生。但是，到校不久，复旦压缩研究生规模，他被调整为助教。后来又被调回家乡浙江金华一个镇中学教书。

这位曾经踌躇满志的“未来的经济学家”一度苦闷万分，他写信给王亚南，后者给他回的信，他一直保留:社会总是美好的，但不能保证每个人的工作都理想。只要把自己永远放在进步状态，有志于为社会为人民尽一份力量，迟早总是有着落的。

去年，胡培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王校长的这些话，让他安下心来，做好了长期打算，他先是教俄语，后来教语文。

胡培兆后来从这段岁月中总结出:要把自己永远安置在进步状态的“心态自我平衡模型”。意思是，每个人面前都有两条曲线:一条是理想曲线，另一条是现实曲线。这两条曲线最终都会相交。不论在哪个节点上相交，心态都要自我平衡，都要使自己处于进步状态。

经济学院的“大管家”

365天都泡在研究所 大年初一也不例外

王亚南表面劝自己弟子要安心，暗地里寻机向浙江省有关领导提出调回胡培兆请求。不过，1965年发出的函调，1977年才生效。1977年胡培兆被调回到母校厦大任教。回校后他出版的第一本著作《马克思与< 资本论>》，就是在中学教书时写的初稿。

现在看来，浙江“下放”的岁月，更加激发胡培兆“舍命”工作的激情。他给自己写一副对联自勉:“春夏秋冬无春秋， 东南西北有东西”，要求自己一年四季不卷入是非纠纷去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论在任何环境都要做出成绩拿出东西来，要做无愧于王亚南的学生。

这副对联有助于外人理解胡培兆的“管家”身份:一年365天，除去出差，他都在位于厦大经济研究所里，就连大年初一也在，人称经济学院“管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年暑假国家组织有突出贡献专家到景区参观疗养，他一概谢绝。

这位终日伏案的学者以鄙夷虚荣著称。因此还发生一件乌龙。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要出《影响新中国经济建设的100位经济学家文丛》， 胡培兆已经被定为100名之内。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发函，要求入选者以自我推荐的方式确定。胡培兆想:一个学者哪能推荐自己是“最有影响的经济学 家”？于是回复拒绝。他后来才知道，这“自我推荐”形式只仅仅是表示自愿而已。

两年前，胡培兆被查出前列腺癌。这里有个小插曲，几年前，厦大原党委书记吴宣恭举行从教60周年庆祝活动，胡培兆说自认为“生死不由人”，自曝从未体检。在吴宣恭一次次动员下，2008年，71岁的胡培兆接受了人生的第一次体检。

胡培兆的儿子胡骑巍说，查出前列腺癌，爸爸仍然觉得“生死不由人”，照常外出开会，不过那时他得带上止痛药了。

内藏柔情的“贫农”

住院后一刻不让妻子离开自己身边

几十年前，胡培兆被“下放”到金华中学时，遇到在那里教书的黄福仙，黄福仙当时的家庭成分是工商业地主，胡培兆的成分是贫农。胡培兆的爱的表白与众不同，他告诉黄福仙:他们瞧不起你不要紧，我瞧得起你。意思是，我是贫农身份，我可以罩着你。

黄福仙立刻坠入情网。胡培兆的爱情也证明了这位外表生硬的男人的柔情，黄福仙说，当时她把自己粮票分给吃不饱的学生，这件事被胡培兆知道了，他很高兴地对她说，你也是个好人。

在黄福仙和胡培兆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中，她一直是仰视他的。她不曾预料到的是，她最后成了胡培兆的“拐杖”。去年7月份，胡培兆的病情已经发展到无法走路，才勉强同意住院，入院后，他痛到没法做CT，全身痛得蜷成一团。

黄福仙说，丈夫第一次向她“求救”:你要在我身边，我不会太多麻烦你。从那时起，他一刻也不让妻子离开自己身边。

临近春节时，黄福仙向丈夫请假去理发，丈夫只给她一个小时的假。她有点心酸，曾经伟岸的丈夫，变成像小孩一样缠人。

胡培兆的学术基本在住院后就戛然而止，黄福仙说，最初的时候，丈夫不死心，会叫她拿笔，还说:我想好要怎么写了。

但是，当妻子把笔递到他手中，他虚弱得连笔都拿不住，最后只好作罢。

这位经济学家最后几个月，远离他挚爱的学术，在药物作用下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度过。4月26日22时，胡培兆安详辞世。

【人物名片】

胡培兆

胡培兆（1937—2019），浙江省永康市人，厦门大学教授,中共党员。历任厦门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兼任经济学院副院长、院长，厦门大学学术委员会主席。先后受聘担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理论经济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教 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经济学学部召集人，教育部长江学者评审专家等。

【他人眼中的胡培兆】

同事说:他的学术与时俱进

即使胡培兆的家人，都很纳闷:他为什么那么忙？他的同事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把自己安置于进步状态，也就是说，他的学术是与时俱进的。胡培兆说，两个地方要常去看看，一是医院，看那么多痛苦呻吟的病人，你就会感到身体好是最幸福的，会减少奢欲；另一个是图书馆，看那么多书，汗牛充栋，有几本是你写的？就会感到羞愧，骄傲不起来。

校报编辑说:他对抄袭深恶痛绝

去年，厦大校报编辑部主任卢明辉老师采访了胡培兆，他说，印象最深的是，胡老师对抄袭剽窃等不良学风问题的深恶痛绝。

而胡培兆署名的文章，一定是自己写的。他的学生发现，很少有自己和老师一起署名的文章，他们说，那种你写了让他看看，然后再让他挂个名的事，胡老师绝对不会做。

学生说:他有一点“小浪漫”

在很多事情上，胡培兆硬得像石头，但也有很多学生形容他有点“小浪漫”，他一度在《厦门日报》发表过不少散文。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和学生去爬山，边爬边谈学术、谈人生，然后带去他们吃饭，像老大一样说:你们要吃什么，尽管点！

太太说:他有一颗软心肠

胡培兆还有一颗软心肠。他的太太黄福仙很清楚丈夫的“小金库”，如果他观察到一些学生家庭贫困，暗地里，会偷偷塞钱给他们。胡家附近有一个小摊贩，无论刮风下雨，坚持出摊。去年住院后，胡培兆告诉妻子，我佩服他们这种精神，过年特地给他们的孩子包了600元红包。